怀上他就是个错误。闹饥荒的年头里,肚子都没办法填饱,哪里还顾得上他的营养。我只知道他从生下来就营养不良,智力也受到严重的影响,在村里人的眼里他是一个十足的傻子,我也这样认为,他叫温小六。
他是我邻居,打我记事起就没见过他的亲人,一个人住在想坟一样的土坯房里。在我的印象里也只有他一个人进出过。他不爱说话,确切的说长这么大也没听见他说过几句话;却爱笑,露出一口一辈子没刷过的黄里透黑的牙齿。他一见到我就笑,他一笑我就烦,于是远远的跑开了。村里的娃都笑我“英子,傻子等你长大要娶你哩。”那时候听到总是哭着跑回家,扑进母亲的怀里诉苦,母亲把我搂在怀里,用她那硬得干树枝一样的手抚摸我的头发“英子不怕,小六只是有点呆,但很善良。”我不信,总会就觉得温小六对我不怀好意,还有村里的的娃娃们,都不是好人。我一定要好好学习,长大离开这个鬼地方。
小六不种地,他没有能力也不会种地。于是父亲承包了过来,父亲不给他现钱,其实也没钱,只是供他一年的大米和蔬菜。小六还有头牛,一头当年生产队分给他的母牛。上天怜悯他,每年都会赏给他一头小牛。说起放牛,温小六是个地地道道的好手,总是给他的牛养的肥肥壮壮的,却从不祸害别人的庄稼。小牛长成壮牛,父亲就会帮他上集市把牛卖了,钱放在母亲手里,帮他买些生活必需品。他信任我的父母,我也相信,老实的父母从来没有占过他一分的便宜,在那个年代里虽然大家都穷,可是那颗心却燃的火热。
或许也只有父亲会帮他,小六对我有份特殊的感情,却不知道如何表达。可能随着年龄的增长,他的智慧也在慢慢的成长;也可能他最有精力的年华已经逝去。他见到我不在裂开嘴巴笑了,只是微微的抬起唇角,但是对于我来说都是一样,一样的让我厌烦。
可能因为家穷人丑的缘故吧,我对于知识的渴望已经达到了一种狂热,优异的成绩促使我一直走下去。虽然时代不同了,但在一个贫瘠的山村里考上高中的娃子却少之又少,我的心气也越来越高。上高中后由于离家很远,只能住校,回家的次数也少了。每次回到家,总会觉得父母的皱纹又多了许多。是啊,守着这片土地,填饱肚子是不成问题的,但要把它们挤成学费,实在是难为了我那忠厚,老实的双亲。父母没读过什么书,一辈子的汗水都洒在这片土地上,有时候我在想温小六或许要比父母要幸福吧,他只要填饱肚子就是幸福。可是父母宁愿填不饱肚子也要想办法填饱补的野心。
温小六越来越老了,我不知道他的年龄,听母亲说他比父亲还要大几岁,有一次从同学家的梨园讨些甜梨给父母吃,正赶上母亲给小六装大米,仔细瞧瞧他,他确实老了,不到一米五的身高,被岁月压弯的腰杆,瘦黑的身体,尖尖的下巴留着一撮不是很长的小胡子,远远看去像小时候动画片中不肯偷农民粮食,四处乞讨的老鼠。不知道是什么东西刺痛了我的内心,我挑了一个最大的梨子递给他。他愣了一下,转头看向母亲,像一个受了惊吓的孩子,母亲微笑的点点头。小六小心翼翼接过梨子,也不擦,狠狠的咬上一大口,浆汁四溅,溅到我脸上,小六吓得向后退了好几步,样子显得既有些尴尬又有些狼狈,我和母亲都被他的举动逗笑了。小六也跟着我们傻笑起来,咧着嘴,露出他那黄里透黑的牙齿。第一次发现他也不是那么讨人厌。
我们全家最渴望也最害怕的日子降临了,一家人坐在炕上,昏黄的灯泡在微风吹拂下四处摇摆。桌上放着我的大学录取通知书,父亲狠狠的嘬着他的大烟袋,母亲缝补着已经漏了脚后跟的袜子,而我躺在炕上,闭上双眼。我的内心像针扎一样痛,我害怕。我害怕我不能走进大学,我害怕因为供我上大学而累垮的父母。父亲在鞋跟上敲敲他的大烟袋:“英子,你别多想,我和你妈就是砸锅卖铁也会把你供出去,娃儿她妈,我过几天就跟狗子他们出去打工,离英子上大学还有三个月,估计也能把学费赚回来,家里还要你多操持。”母亲看着我抚摸我的头发,微笑着转向父亲:“没事,有我。”我什么也没说,我不敢张嘴,一张嘴憋不住情绪我会哭出来。
开学前几天父亲回来了,可是挣得钱还是不能交的起学费,他还要挪出时间另想办法,可是一辈子生活在村子里,他的朋友圈就那么大,大家一样都没钱,父亲变得沉默了,他的大烟袋被吸得兹兹作响。那天晚上一家人都没有吃下饭,看着为了我如此忧愁的父母,我跟他们:“爸妈,别去想了,或许这就是我的命。”
“你这是什么话,是爸妈没能耐,爸妈对不起你。”父亲瞪大眼珠,拳头攥的咯咯作响,我分明看见他的泪花在眼眶中打转。一家人都沉默了,尤其是母亲一句话也没有说。
离开学还有两天,我已经万念俱灰。中午的时候父母和我说钱攒够了,我很诧异问他们哪里来的钱,母亲咬了咬嘴唇,笑着对我说:“小六找我来了,他让你爸把他的牛卖了,把钱给你做学费,你放心英子,以后有钱我和你爸还会买头更好的牛还给他。”
“可是,那头大黄牛可是跟他十多年了,他宁可卖小牛也不卖他的老伙计啊。”
“呵呵,英子,那头牛老了,也不能再生牛娃了,留着也是浪费草料。”父亲笑的很勉强。
就这样,我顺利的走进大学的校园,大学期间我勤工俭学,顺利的完成学业,又在城市里找了份稳定的工作,我感激父母也感激小六,每年过节都给他们仨买些礼品,我一直劝父母搬到城里和我一起住,母亲总说一辈子在农村呆惯了,去城里不适应。我实在拗不过,日子也就这样一天天的过着。
后来,由于积劳成疾,母亲走了,父亲还是执意要在农村。
再后来小六也走了,父亲才来到我的身边,我认为父亲是想开了。
再再后来,父亲也躺在了病床上,我守在父亲身边,父亲抚摸着我的手,微笑着对我说:“英子有件事憋在爸的心里好久了,知道你妈妈为什么不来和你一起住么,因为当年我们答应小六只要把他的牛卖了给你当学费,我和你妈就养他一辈子,你爸妈没能耐,但这是承诺。做人啊,不管怎样活着,都要对得起自己的内心,下辈子活的也敞亮。人活着就是一种修行。”
我的泪水应经不能自已。